枯虫吟

作者:李曼旎

文章基调低沉却不颓废,抒写内心却没有陷入自我情绪的汪洋大海中,落寞的笔触掩盖不住字里行间蓬勃的生命力。作者可能写出了很多普通中学生的心声:不是很出名,不是很拔萃,不是校园焦点人物,心底却隐隐约约也有雀跃的影子和不羁的呼声。想要挣扎和突破时,却和阿武一样找不到方向,迷茫而又无所适从。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小的认可也能让我们内心鼓舞。

作者把握文字功底很好,行文哀而不伤,幽而不怨,恰如其分击中了我们的内心。校园里总会有晴雨变换,我们难免有些小失落,自认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但也不要忘记,只要内心还有火花,青春的自我永远都是独一无二。(明灯)

阿武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虫,是晒在有太阳的冬日里,烂在腐叶底下的枯虫。也许阿武的自行车就曾从它的躯体上碾过,像是踩着自己的影子,面对自己的黑暗,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那天,阿武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出来,悍风吹得他的蓝白色校服翻起。他扶着车把,一时间找不准重心,几乎要倒在身旁的石头花坛上。因是春夏交际的时候,天气多变,上午已经不明不白地下过一场雨,地上很湿滑,他不能有片刻的走神,否则,就要一跤滑倒,摔到不知哪里去了。

可是阿武还是忍不住要想他中午从办公室前路过时看到的年级成绩排名榜单。那里面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倒是看到了同班同学阿胜的排名,倒数二三十之间,而他比阿胜的分数还要低上十来分。阿武心里明白,倘若真的要在六百人的榜单上找自己,只要从倒数开始就可以了。但他不甘心看见他的分数如休眠的虫躯一般伏在排名榜的底下,也就错开眼,放弃了已然知道结果的寻找。

车轮不止歇地转着,把时间撵过去,一轮又一轮。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武开始想着,自己该就是树脚跟前的枯虫吧。卑弱渺小,隐匿在雨后潮湿的阴影里,拼力用整个身躯感知光的存在。

阿武停下车,走进树丛里,就着黄昏的光找寻他的同类。春天的新叶堆在角落里,踩出软绵绵的声音,却没有提醒住他,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哎。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分明没有兴趣,却愈走愈深,直到鞋子陷入泥土里弄污了白色鞋面。

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因为榜单的成绩太不好看,自此他一无是处,情愿做一只春夏之间的枯虫吗?连他自己都难说清,更何谈让别人替他来讲了。

如果他不是枯虫的话,那么,他应当是一个十五岁的初中毕业班学生,而且是在下学期。他们班上气氛紧张,时不时的考试弄得人人自危,除了阿胜一伙人仍在玩着,很不在乎似的,成绩常年沉在最底下,上课亦难得听一回讲。

但阿武,他想,自己到底是不一樣的。阿武学习一向勤勤勉勉,在中上水平游来游去,单只这一次,考得这么差,竟像是被成绩辜负了一般。可是,在旁人看来,并无考差的理由。他不热心课外活动,作业从不迟交,亦从不迟到……单只有一次,他争到了一个名额,用下午一节副课,一节自习的时间,去看了学校里的篮球赛。

那天刚好飘了一点儿毛毛细雨,阿武在看台上垫了张报纸,看到飘幻的水光里,一个扁圆的影子跳动着,像是身体外的另一个心脏。他能听见伴随这心脏收放着的,他自己的呼吸声。很奇怪,他对篮球从无分毫兴趣,此刻却如同与篮球共呼吸着,使用同一个胸膛。或许在某个时候,他也玩过篮球,感受过那种紧张感;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就好像那只篮球哇,在地面上一跳,一跳,愈跳愈低,又被人争着,一齐掷向天空去。

阿武眼睁睁望着,那只篮球稳稳落入篮筐内,待再落下时,等同于说是阿胜的队又失了一分。眼看着,他们那边要输,是已成定论了。场上的人,有的失望散去,拍拍裤子扫兴道:“走啦走啦,回去告诉班上的人结果。”也有不太在乎输赢,只为逃课打发时间的,仍旧坐在原先的地方,把沉甸甸的目光压到篮球上,沉得快要跃不起来了。

阿武不知自己是该属于哪边的,还是继续坐着。他在这儿,其实只为稍稍放松,不为看篮球比赛,但那扁圆的影子,却仍牵着他的心咚咚跳动着,在雨水下翻煮着。阿武想着要走,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立不起身。

他一直坐到五点钟的放学铃响。篮球比赛结束,他的呼吸几欲要在吹哨的那一刻停息,觉得好似漫漫长长度过一生,一生也就这样散场。但是天空依旧蓝彻,阿武扫了一眼比分牌……正要看清楚时,一阵狂风倒来,牌子嚯一声倒在地上。想来,阿胜那队终究还是没赢吧。

自从那次以后,他连在上课的时候,眼睛亦浮现出那日晃动不歇的影子,像个将他死死套住的圆,想要挣脱,却愈成了个结,打得他失魂落魄。他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张灰色的数学试卷,红笔写下的五十七分很是刺目,一块墓碑似的压在心头。便是在这样的挣扎下,他想,且做一只枯虫罢,树脚跟前的枯虫。

自此他一点点拔出有关那天的想象,全力以赴在学习上,有一点点的回升,他总算宽心。想来,不是因为学习成绩的问题。

而再一次遇见篮球,是在有枯虫这一想象的几周以后,体育中考前的那一节体育课上。体育陆老师说,最后一节,那就自由活动吧。阿武不免有些伤感,看见阿胜他们走了,也远远跟在阿胜身后,走进篮球场里。

正是近午的太阳,垂着炽焰挂在天上,给玻璃楼房染出好大一块金色,恍似一旦砸下来,会溅落成无数个小小的太阳。阿武站在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位置上,冷眼静观,他们如何排兵布阵,争抢篮板,投球入框。阿武不禁想到前几周阿胜在篮球赛上的失败,觉得他会不会认为好似丢了脸面,一蹶不振起来。但阿胜镇定自若如常,没有一点失败过的反应。也是,已经过去好几周,近两个月了。

整个场上,似乎只有阿胜注意到了他,也礼貌性地问他要不要一同上场呢。阿武知道场上不缺人,回绝掉了。他又回到了那个水光飘幻,空气辛凉的下午,清楚感受到了篮球落地又弹回的节奏。那是非常奇妙的音乐。阿武想起夏天夜晚听到的虫鸣,也是一种音乐啊,将整个夜色都聒噪地振响,没有节奏与韵律的。他的心脏也一阵胡乱跳动,就像自己都化作了一声虫鸣,飘飞进无边的夏夜里。倘若枯虫也有声音的话……会是怎样一声低吟?

“阿武!”

喧闹的篮球场上,忽然挤出一个声音喊他,喊他的名字。他骤然惊了一跳,近前几步,茫然地寻找那个叫他的人。

“阿武,你会打篮球吧?”是阿胜的邀请吧。想是有哪一个人,累了,或是有事,需要替补。阿武其实不大会,但不知怎么的,就答了一句:“我会的。”

于是踏进绿边的界线里,他想到体育老师课上教的传球技巧,更多的,还是想到那时候,坐在看台上,目光被篮球牵着,自此,就凝滞了整一季的风光。

阿武他不是篮球天才,正儿八经打起来,不免会有些令人失望的。好在阿胜他们并不深究这些,总是很宽容的,有时甚至喝两句彩,那是阿武始终不熟悉的善意。下课的时候,算比分是阿武他们输,大概还是由于阿武这个生手的存在。可纵然平生第一次篮球赛没有赢,甚至输得很惨,阿武还是很高兴的。他不再是一只离群枯虫,哀凄凄听过一季低吟。他亦明白了何以自己竟会觉得是一只枯虫呢?因为——他不必讲了。

总之是,多谢阿胜啊!

放学以后,阿武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走出来,落下一片影子,在入夏以后的新绿里一点点染翠,渗透进半湿的泥土里,证实原来像他这样不说话就好似不存在的人,也曾从这条路上无数次走过。

路面已干,阿武稳住车把,跨上自行车,正午的阳光追着,与他竞逐。在转弯的路面上,他不期然遇见同样放学的阿胜,但只匆匆望看一眼就掠过去了。

自行车轮子转得飞快,阿武在近家的地方停下,对自己说,如果有机会,请再打一次篮球赛吧——这一次,不再如枯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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