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

作者:郑郁婕

楼边的芭蕉兀自劫后余生了。从那大把黄褐的、卷脆如纸的枯叶中,抽出几截绿茎,翠生生的,舒展着嫩青的柔软。玉兰以大团雪似的花迎来新芽,在繁华的花期后孕育出一树的青葱。四月,芳菲伊始,春以不激烈、不莽撞、几近水到渠成的方式重临,仿佛长眠后一声满足的喟叹。

当三十年前的春光泄入人间,当沈从文听见窗外懒洋洋的一声鸟鸣,或是感受到夜里调皮的一丝寒气,他想到的又是什么,是十丈软红尘,还是五里莺啼绿?

或许,他又重退回了那砭骨无望的十年。

四月受着自然独特的宠爱,最和煦不过的风,最美艳不过的花,都倒映在四月的暮景上;又譬如长眠后逐渐苏醒的湛蓝天空,又如压抑后蓦地迸溅的生动鸟鸣,以不同姿态诠释着春的蕴意。然而,出生于十二月的沈从文,犹如生命逆行,人间倒转,在捱过人生中最后一个四月后,寂寂于不久之后的五月。尽管浩劫已淡出十年,但似乎才剛开始他的人生,他仍是无妻无子,踽踽独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固执,一如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何在暖融融的早春里做着噩梦。噩梦依附着现实存活,一睁眼,那些瑰红的花,便幻化作昨日在世界各个角落诡异地翻涌着的红色浪潮,烧灼着他,推搡着他,使他渐与三三分离。翠翠也成了蒙纱的倒影、水中的雾气,缥缈不定。四月不再是芳菲的开始,“人间四月芳菲尽”,属于沈从文的四月过早凋零了。他的青春不知被谁奢侈地挥霍干净,此时他煎熬着冬日才有的孤独。倚在窗边,只思量着现实中跃动的鸟鸣,是否来自于失亲的幼雏;而眼下勃发的春草,是否已受尽世人的践踏。

沈从文曾在自传中写道:“不安于当前事物,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一切陈例与观念十分怀疑,却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我想,对于面前的盎然春意,他步步退避,但却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自己的四月中,那是他为自己布置的梦——或许他重迈进那座学校,树林阴翳着,鸣声上下着,而他第一次遇见他亲爱的三三;在沉默而柔动的阳光下,他固执地写着情书,念想着仍然失败的结果。或许他重归镇筸,甩开鞋袜,一脚趟进泥潭中,飞奔着去与铁匠斗蛐蛐,结果照例是输;但他仍轻松地沿河岸跑动,一回头便撞上满眼青山绿水,且见着翠翠抿着嘴冲他一笑。在他的最后一个四月中,三三与翠翠融为一人,成了他赴镇筸时,在舟上思念的一切;边城是他前往之地,纵使孤身一人也无所畏惧;一抬头,有时是漫天星子,有时却被莺啼吸引而去,有时也听见舟底水浪声,却没有满天红浪。在春天的甜言蜜语下,他终于被哄睡去。

当越来越多的人倾心于四月的光景,当越来越多的人爱慕沈从文的语言,我却始终无法忘记沈从文是如何痛苦着、煎熬着,却又欣喜着、享受着这四月的梦。他始终与四月为伍,与他为伍的是这样一个四月:生于严冬席卷后萧索破败的大地,尚不曾意想到后来炎夏一至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毁去他的安宁,于是像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般幻造出他自己所认可的世界,焦急地等待他人的评定,却始终不愿为此改变一丝一毫。沈从文似乎从来不曾想过逃出他为自己布置的梦,在爱情上如此,在文学上也是如此。

“人间四月芳菲尽”,然而,正如下一句所言,“山寺桃花始盛开”,沈从文的最后一个四月才刚刚开始。

点评:

这是一篇以“四月”为话题写成的习作。本文选材不落窠臼,文笔洗练生动。小作者以饱蘸深情的笔墨书写了沈从文人生的最后一个四月。作家孤独的身影,在暮春中愈显悠长、悲戚,直叫人落泪。那个似乎久远的年代里发生的人和事,很多人都陌生了。而小作者显然读懂了沈从文,至少读懂了属于沈从文的最后一个四月。全文的感情多少是有些沉重的,但并不消沉。正如结尾一句,“沈从文的最后一个四月才刚刚开始”,相信作家的作品及遭遇都将得到历史公正的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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