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些树，那些曾经扎根在我记忆深处的树木。
对于常年生活在暖润南方、时刻被绿色浸染的人儿来说，很难体会这样的心境：一年有六个月被寒冷禁锢，所望之处皆是灰白，所触之处皆是冰凉，突然有一天，空气送来了春的气息，阳光多了，雪融化了，远方的杨树慢慢渗透出微红，田边的蒲公英渐渐苏醒，把一点点绿色小心翼翼地藏在枯草中。经历了数月困顿，人们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一下子解放了，熬过来了！村子的每条小路上，嬉戏的孩子多起来了。
春天，我们走在去往镇上学校的砂石路上。砂石路的两侧各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不是白杨树，是青杨抑或大叶杨，没人去考究，总之很高大。在我出生之前它们就种在那里，我小小的手臂抱也抱不过来。每每上学、放学，我们都走在两排杨树中间的小道上，小道布满了杨树粗壮的根系。我们不敢走到砂石路上。因为父母几乎每天都提醒我们不得走路中间，不得在路上打闹，要靠右边走。
放学时，偶然遇见我的哥哥，他不愿跟一个小屁孩一起上下学，所以见到他就是偶然，偶然相遇，最终回到一个家。有一次，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大饼，给我吃，那不是自家做的，是从镇上的小卖部买的，可能里面有鸡蛋，有香精，上面还有一层白白的粉屑，香甜的味儿。
一边吃，一边走在杨树道。杨树最开始长出的不是叶子，而是杨树坠，它的花坠，酱红色的，像毛毛虫。我们折断树枝，拿去吓唬其他人。当杨树坠快要结籽的时候，它们才长出绿叶，是一下子长出来的。昨天远处的杨树还是红云一片，今日则是翠绿如染，壮观如画。它们肯定是在夜里商量好了的，不准迟，不准快，迎着朝霞一同把绿的力量迸发出来。杨树叶是如此新鲜，油亮亮的，不落一粒灰尘，握在手心，你似乎能感受到叶脉的流动，叶片的呼吸。
有幅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大伯父砍下一些带叶的杨树枝条，插在房后的菜园上，围栅栏。大伯父的双眼永远带着醉意，迷迷糊糊，仿佛睁也睁不开。我在旁边看着他，他在忙碌，没跟我说什么话。不知道是那鲜亮的杨树叶，还是那浑浊的双眼，定格成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父亲从来不用杨树做家具。杨树木质糟，容易烂，不经用。他选优质的松木。家附近没有松木。做家具的松木都是买来的，运来的。笔直的干，皲裂的皮，扎手的刺，刺鼻的味。刨皮，锯板，抛光，凿眼，钉钉，刷漆，父亲一手完成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一套组合家具要一两个月才完成。他还会在家具上雕刻花纹，有小草、鲤鱼、荷叶。我最喜欢小花鹿，但他不常雕刻，只在制作房屋大门的时候，在铁皮包好的门面上，用图钉钉出对称的两只小鹿。手摸着那些图钉，滑溜溜的，好像小鹿的皮毛也是滑溜溜的。我們在父亲刨出的木卷花中玩耍，不时地打断他的劳作：“爸，给我做把剑！”“给我做把大刀！”“我也要！”他停下手中活，用边角木料迅速地裁出一把剑、一把刀，还用砂纸磨光了表面。我们拿着木剑去村头的大榆树下玩耍。神气得很！
“大榆树多少岁了？”“一百岁吧！”“二百岁吧？”没人知道。要五六个小孩儿才能围住。它的皮布满沟壑，有霉斑、有青苔，一半已经脱落，露出光滑的木质部。树干上还有着一个神秘的洞穴。猜想那里肯定藏着妖精，也许是蜘蛛精，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勇敢的孩子，会一探究竟，掏出一些大大的虫蛹，黑黑的，面目并不可憎，捏住蛹身，蛹尖还会摇动，我们叫它“咕咕摇头”。
老榆树粗壮的虬枝，横跨了村口的大路，像一只巨大的手臂，卧在空中，挡着风雨，拦着霜雪。它和杨树一样，先开花后长叶。它的花不明显，但它的果实实在“可爱”。可爱是因为它献给了生活在贫困地区的孩子们的一种零食——榆树钱。那些密密匝匝、鲜绿鲜绿的榆树钱扎成一串一串，拥挤在枝丫中，压弯了细弱的枝条，垂在天空中，丰饶、富态、灿烂。站在杨树趟中远望那棵老榆树，它似着了火，燃着绿色的光。
大孩子爬上老榆树，撅断嫩嫩的榆树枝，扔下，下面的孩子一阵哄抢。一把撸下茂密的榆树钱，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是清甜的味道，那种味道穿越二十多年的日月星辰依旧在我心头萦绕。
告别了小学、中学，我开始到县城读高中，开始一点点远离那些树。
有一天，砂石路上的杨树全部被伐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一个个布满年轮的锯面，像是一个个惨白的月亮。听说被“上面”的人砍了，拿去卖钱了。
被杨树抛弃的砂石路，赤裸裸地延宕在黑土地上。路尽头的村庄一望可见，清晰，又渺小。
不久，村口的老榆树也枯死了。听说被老岳家的马啃光了最后一点树皮。树长在他家门口，马拴在树下，理所当然。
我问父亲，老榆树死了，父亲说：“早该死了，它锁住了这里的人！”
在一个凄冷的秋天，外面下着小雨，看不清树，看不清父母的脸。我坐上火车，第一次去了哈尔滨，也是第一次离开了哈尔滨。
三天之后，火车慢慢滑进了山城重庆的站台。哥哥看着窗外，看着西南特有的小灌木说——“树挺好看的”。是好看，浓绿的叶片，厚实的叶片，只是上面落满了来自祖国各地的风尘。
再之后，我路过幽静的竹林、越过灼灼的桃林、摸过殷红的山茶、望过洁白的玉兰、嗅过高大的香樟、听过海边的松涛……看过不少优美的树木，然而，它们再也无法走进你的内心。因为已有一棵树，曾活在岁月里，消失在旷野里，却栖息在你的心田里，不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