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在我們这个地方，真正的文化人并不多。

在街道上偶尔听到一些年轻人讲话，话题不外乎游戏和八卦，而现在的学生差不多也是这样，对他们能传承中华文化，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那便说说中年人，像我父亲这般年龄的人，大多有了收入稳定的工作，也都养着学业繁重的儿女，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锐气，一个个俗不可耐，和我心中的文化人相去甚远。

老年人就不必说了，在我们这个地方，年过花甲的人识字率太低，文盲一抓便是一大把。

夹在中年人和老年人之间，老秦便显得尤为突出，甚至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PART 2

老秦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个秋日，我们正趴在桌上写作业，欣喜地享受着凉风的吹拂。

在秋阳的映衬下，他出现在教室门口，上身穿着一件条纹的浅色衬衫，一条烫得笔挺的西裤由一根旧皮带牢牢地束在腰上。他挺拔地站着，显得腿细而长，这几乎成了他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经典形象，以至于在他调走之后，我渐渐忘记了他教授的那些内容，可那秋阳下笔挺的身影却常常浮现于脑海，叫我无法忘怀。

他走上讲台，清清嗓子：“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秦，名木良。”

随即他转身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转过身，一脸严肃地开口道：“下面，请大家翻开课本。”

PART 3

老秦严肃的做派，颇使我们不习惯了几日，但又渐渐觉出他的可爱来了。

他的课堂总显出庄重，却又不会使人感到紧张，倘有人忍不住想要小睡一会儿，他也并不会厉声责骂，顶多用手抚抚那学生的背，半开玩笑道：“这位仁兄又睡矣！”如此，便能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玩笑亦能开得如此文雅，再加上他平日里总能吟诵出好些名句，列举出好些名人，有些甚至连自觉比较“博学”的我亦闻所未闻，真是令人敬服。

只可惜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始终只是骄傲着，有这样的“学人”老师，却从不曾亲近他，这也使我后来追悔莫及。可转念想来，他后来使我知晓的许多道理，让我获得了将持续一生的爱好，如此，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PART 4

老秦真正注意到我，是在一年之后。那时，曾被我视为“死党”的徐泽青因误会我删了他的QQ，已对我颇为冷淡了，再加上对钱菱的暗恋所带来的感情上的痛楚，竟使我性格大变，有了几分忧郁的气质，也终于从玩乐中脱出身来，重新拾起稿纸，又能写出些干净的文字来了。

老秦便是在这时，看到了我新写的作文。

那日，徐泽青跑去办公室补交作业，回来时对我说：“秦老师叫你去一趟。”

说完，他便闪到一旁的人群里。我站起身，落寞地看了看四周热闹的人群，那些日子的孤独使我刻骨铭心，使我开始怀疑一切事情。我转过头去，看见窗外的走廊上洒满了秋末稀疏的阳光。

老秦坐在办公桌前，桌上用玻璃杯泡了一杯绿生生的茶，很鲜活。

“林羽，你来了啊，坐下吧。”他面带微笑。

“诶。”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塑料椅上，胡乱猜想着被叫到办公室的原因，心里忐忑不安，可老秦的微笑又使我感到宽慰。

“是这样的，县里有个征文比赛，校领导叫我选几篇写得好的文章，送去参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来。

那是我的作文本。

“我觉得你写的这篇文章不错，把你的心情变化写得极为生动。”他将我的作文本翻开，又随手翻了几页，“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他合上本子，抬起头看着我。

“嗯……好的。”我有些受宠若惊，竟因激动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笑了笑，将本子递给了我。

走出办公室，我一下子觉得天地都变得宽广起来。

我翻开手中的作文本，发现里面的每一页都被老秦细细批改过。

翻到最后一页，我重新读了一遍文章的结尾，竟也被自己的文字所打动，一瞬间，感到自己在写作上似乎拥有着无可比拟的才华。

文末，老秦用工整的行楷写着一行字：“改成电子稿交来。”

PART 5

老秦的出现使我渐渐走出了自卑的阴影。看到其他同学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时，我不会再过分失落了；在钱菱面前走过时，我也有了些底气，不再像做贼似的把头压得低低的。

老秦确实改变了我，不过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那日老秦来上课，带来了一张奖状。

“上次的作文比赛，”他顿了顿，把手中的讲义放在讲台上，“我们班的成绩不太理想，希望同学们端正态度，也不能有把写作文当成一项任务的观念。写作，应当是件快乐的事。希望同学们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说完这话，他便干脆给我们讲起作文来。他说：“写作文是和自己心灵的对话，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抒发。不会写作文，就是不会和自己对话，也便是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所以那些完全虚构的故事是最难写好的，因为作者没有投入丝毫的情感。”

接着他又举了一些作家的例子：“譬如曹文轩，他的家乡便是他写作的无尽源泉。”

我坐在座位上，听得直冒汗，想到自己从前对作文的敷衍，真有些惭愧，好像这之前我从不曾写过作文一样，心里空空的。

但老秦又很快给了我希望：“我觉得写作是需要感觉的。同学们要善于抓住身边的小事、细节，用心品味，是能够写好文章的。”

接着他又讲到之前有的学生动则就写汶川大地震，他是极讨厌这类文章的：“你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吗？你被埋在废墟下过吗？既然没有，那你的文字就是不真实的。写作文，‘真’很重要。”

最后他拿起奖状说：“林羽，你上来拿一下奖状，上次的作文比赛林羽是我们班唯一获奖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然后走上讲台，接过奖状。

我感到钱菱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但我却不再有往日那种欣喜的感觉了。

PART 6

寒假过了之后，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慢了下来。虽然人们身上仍裹着厚重的棉衣，但是冬日萧瑟肃杀的氛围已经伴随着连绵的春雨化去了。三月的江南小城也渐渐显得轻盈、窈窕起来，恰似豆蔻少女般羞娇。

过了个年，同学们似乎都白了些，也胖了些，叫三月的风一拂，竟颇有些意气风发。

“林羽，你这个学期肯定考不过我了，上学期我文科全线崩塌都和你一分不差。”徐泽青在开学第一天就自信满满地对我说道。

他那会儿已经不再和我有误会了，那所谓的删他QQ的事，至今我也不曾弄清，他对这事也不再提及了。

我懒得理他，而是忙着交作业。

钱菱依旧不太爱说话，她是个矜持的女孩。这个年，她过得很好，从她白里透红的脸色便可以看出。

我翻开写得满满当当的三个作文本，心里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在同学们的惊叹声中，我把它们交了上去。望着它们混入课代表手里的一大叠本子中，被送往教师办公室，我仿佛看到老秦对我伸出了大拇指。

大约一周后，我去班主任处汇报工作（那时我已经是副班长了），说完正准备离开，一旁的老秦忽然叫住了我：“林羽，你的寒假作文写得不错。”

我转过身来，脸上微微漾出些笑意。

“不过，”老秦拎起一个水壶，往桌上的玻璃杯中倒了些开水，那绿色的茶叶在杯中上下沉浮，似活了一般，“就是太长了些，下次最好简洁点。”

我沉默着点点头。

他将水壶放下，那杯中的茶叶也便老实下来，静静地躺伏着，乖巧而温顺。

“对了，以后要多写些自己的体悟，光有文笔是不够的。”他继续说道。

我又点了点头。

他拍拍我的肩，道：“林班长，去吧。”嘴角漾出一个帅气的笑。

走出办公室，我感到有些失落，但老秦是对的，在写作方面，我的确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烟雨中朦胧的校园，缀起点点新绿，又闪过星星殷红，似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很好看。

我在走廊上穿行着，细密的雨丝不时落在我的衣服上、脸上，凉丝丝的，竟又使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可不是吗？春天很快便会来了。

PART 7

老秦和我的故事若到此便结束了，那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可人世间的事从来就不会如此简单地结束。换句话说，倘若不复杂，便不是人间了。

就在期末考试当天，老秦在把我们送进考场前突然宣布：“我要去美国一些日子，去看我儿子，大约下个学期开学前就能回来。”

问他何时出发，他答：“今天下午。”

下午考完英语，从考场下楼来，正遇上科学老师，他对我说：“你们秦老师要出发啦，现在在校门口等车，快去送送吧！”

“好！”我提起书包，一路狂奔，没用多久便来到了离校门口不远的升旗台下。

果然，我看见在校门口站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挺拔的身影。

我没有走上前去，心中的怯懦使我停下了脚步。

片刻之后，老秦等的车到了。我看着他背着旅行包，一步步向校门外走去。恍然间，我觉得天地都变小了，仿佛这世上，只剩下眼前的这个身影。

他没有停下，更不曾回头。

在灰蒙的天宇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纤细。我想到他因我们上课不认真而教训我们时的严厉模样，想到他笑着给我们讲解作文，想到他拍着我的肩膀叫我“林班長”……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那挺拔的身影消失了。天地仿佛又变得空旷起来，显得苍白。

我双手掩面，无声地哭了。

PART 8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老秦，尽管他走时说下学期开学前就能回来。可这人间的承诺，又有几句能够兑现呢？

听班主任说，老秦从美国回来了，可却被调去了别处，像是升了职务。

和老秦分别后，倒也奇怪，我对钱菱不是很在意了，和徐泽青之间又变得生分起来。也许，这便是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