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席筝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尽善或是至美,都是本不可能存在的圆满。

金陵贾府看似鼎盛已极之时,三春繁华之下隐蔽了秋意萧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一切喧嚣辉煌最终都成红楼一梦。但有人说,正因为红楼的颓圮,才成就了一本绝代的经典。就好像残荷听雨、女神断臂,因为有了残缺,才成就了“至美”的意境与幻想。

即便如此,“圆满”还是不可抑制地成为永恒的追求。

便从远古神话中的精卫说起吧。那只终其一生也要将东海填满的小鸟,代表了人们对“满”最原始的渴望。“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唐诗中也有这样直白地赞颂精卫的诗句,可见这种对“满”的执着跨越了时间的长流,是千古以来的人们共同祈求与歌颂的美好心愿。

除了精卫,传说中还有这样一种鸟儿,终其一生追求着极致的圆满,“一生只为一歌,曲终而命绝”。或许世上本不存在这些传说中的神鸟,但它们所承载的情结,带着炽烈的精诚,因而不惧时间的催迫,终于成就了本不存在的圆满。

现实生活却比不得故事里的圆满,甚至常是不尽如人意。比如秦时李斯,建树颇多,却晚节不保,太史公都颇为可惜地说他“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他一生有许多了不起的成就,却也有抹不去的污点,大约称不上圆满了。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回味的竟然是和小儿子“东门牵犬”的生活。北齐的缔造者高欢,即使已经从牧羊的顽童成长为雄霸一方的君王,生命终端也依然被《敕勒歌》的悠远长调带回到最卑微最朴素的起点。

他们野心太大,总想着怎么画一个最大的圆,但又因为心中对“满”的向往,在生命最后回归了原点。

不过鲁迅大概是生活在了一个特例的年代。那时人们對“满”的追求再不复曾经的热切,而是一丝一缕淡化成“破罐子破摔”的麻木。

鲁迅曾这样形容他身边的世界:“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仿佛有一匹完全由美好织就的云锦,把无穷的灰暗的天空遮挡得严丝合缝,呈现出宏大的圆满。

鲁迅的文字蕴意美好,甚至可以细腻到写他“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未订的画集”,他说,这也是生活。因为他的生活,并不总在抗争、在辩论,冷峻刻薄只是他的一个侧面,细致和向往美好是他的另一个侧面,两者契合地拼在一起,才是完满的鲁迅。

鲁迅这样的心境,就是一种“满”的心情。不管所在之处多么黑暗,仍然能看到圆满的可能。活在苦中,也活在乐中;活在盛放中,也活在凋零中。若能以这样“达人大观”的视角看待生命,那么圆满就已经实现了。

“满”并不是不存在。它存在于精卫填海的追求里,存在于鲁迅“万颗奔星”似的梦想里,存在于一切“由盛转衰”或是“分久必合”的轮回里……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自有各自的“满”,所凭不过同样的追寻和一点“满”的心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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