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夏

作者:刘昕瑶

1

我第一次见杨夏是在2015年的4月,那时他一头微长的头发扎成个麻雀尾巴,笑的时候喜欢歪头耍酷,还能隐约看见一颗虎牙。

杨夏篮球打得特别好,属于一上场就能收获无数女生尖叫的那种,上篮动作漂亮得不得了。毕业前我去看他打球,每次站在场外就能感到一般跃动的、鲜活的生命力。

2015年学校的女篮校队刚刚成立,我因为身高原因被拉进队。第一次训练时我抱着队服迷迷糊糊进了体育馆,把当时被男篮教练派来拿球的杨夏认成了队友。

“同学你也是女篮的啊,咱这怎么还没开始啊?”

杨夏愣了,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自己脑后的“麻雀尾巴”,马上反应过来,起了使坏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了半根粉笔,在体育馆的破地板上歪歪扭扭地写道:“嗓子发炎了说不了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开始”。

我点头:“那要不咱俩先自己练会吧。哦,对了,同学你个儿真高啊,叫什么名字?”

杨夏蹲在地上拼命地忍住笑,勉强地冲我点了下头,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抹掉了之前那片狗爬一样的字,又一笔一画地写了个“杨夏”,随后指了指篮架下的球车,径直走过去拿了个球。

名字倒是写得挺好看。

杨夏回来时发现我还杵在那里盯着他的名字看,于是拍了拍我的肩,做了个防守的姿势,示意我拦他上篮。我点点头,虚张声势地摆了半天架势。杨夏一下一下运球,好笑地看着我,见我终于差不多完事了,才带球跑过来。

然而他刚一动,我就扑了过去,挥舞着胳膊想要抢下他手里的球。他犹豫了一下,停在三分线的位置起跳投篮。

球进了。

我有些吃惊地说:“同学,你很厉害啊。”

杨夏这回忍住了没笑,把篮球抛给我,自己跑到篮下摆出防守的姿势。我学着他的样子运球、起跳,然后球毫无悬念地被他帽飞了。

正当我觉得非常尴尬时,体育馆漏风的破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男声夹着门板吱呀吱呀的呻吟冲进来:“杨夏,我让你拿俩球你拿哪去了!”

杨夏迅速从球车里抄起两个球,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中气十足地嚷嚷:“来了来了!老吴别生气!”

我呆了。

杨夏居然是男的。

老吴是男篮教练,他看见我明显地愣了一下,说:“你是女篮丢的那个学生吧?赶紧去操场训练,你们王老师找你半天了!”说完又在杨夏肩上呼了一巴掌:“自己偷懒还拉别人下水!”

杨夏冲他咧了咧嘴,扭过头来字正腔圆地跟我说:“同学对不起!”末了又悄悄加了一句:“我是九班的杨夏。”

2

那是我第一次见杨夏。那会儿我在八班他在九班,一来二去、进进出出也就渐渐混熟了,每天放学更是相约球场,渐渐处成了“好兄弟”。

再后来时间就这么慢慢悠悠流到了初三,学校开始分层教学,杨夏从九班提到了我们班,我们俩还成了同桌。

有一天晚自习,杨夏戴着耳机趴在桌子上,正一笔一画地描字帖。我拍了一把他的“麻雀尾巴”,调侃道:“迷途知返开始练字啦?”

他笑了:“不练中考要吃亏啊。每天跟你坐一起,我那个字跟你的字一对比,太伤自尊了。”

我觉得好笑,伸手翻了翻他写的字,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初三开始,同学们个个都在努力,楊夏练字也不算奇怪。

“哎,你想过以后要考哪所高中吗?”杨夏突然问我。

我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想过,倒是我父母,初一就给我计划好了。”

“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要考咱们这儿最好的高中吧。”他拔了一只耳机塞给我,“厉害的人都是要去北方的,你走的时候,我唱这首《一路向北》送你。”

耳机里放着周杰伦的歌曲:“我加速超越,却甩不掉紧紧跟随的伤悲……”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我头一次产生了对未来如此强烈的迷茫。翻翻手里的数学卷子,我在这所普通的学校里都不算拔尖,更何况放眼全市?心里逐渐被恐惧啮出一个大洞,我打了个哆嗦,勉强笑了笑:“毕业了也还在这个市这个区,往北也就一点点,再说咱们区最好的高中在南边。”

杨夏认真地摇了摇头,他看着我说:“不是的,我说的不是方位上的北。我的意思是,北方就是好的地方,不管它坐标是东南西北还是上下左右。优秀的人总要去远方,身体也好,心也好,要有自己的伊甸园。”

他说完,仍然执拗地看着我,像是等待着一个答复。印象里他从来都很随性,极少这样认真。我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烦躁,反问道:“你呢?”

他愣了一秒,偏过头,又恢复了之前那个随意的样子:“去北方。”

我只能点头:“那祝你前程似锦。”

他笑了,眉眼弯弯的,似是第一次笑得这么温和。

3

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无论是古老的长明灯、精巧的石雕、尽态极妍的铜像金樽,都不可能万古长存。自从那一天晚自习对于前途莫名其妙的谈话后,我们俩便极少说话。自习时也只是默契地拿出数学卷子或字帖,戴上耳机不约而同地听同一首歌——《一路向北》。

流年似水,百转千回。转眼又是4月,距离我第一次见杨夏已经过去了两年。这天下了晚自习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于是我叫住了杨夏:

“去打球吗?”

4

初三之后我退出了校队,杨夏却选择留了下来。半年过去,我又回到了最开始球轻易被他帽飞的那个水平——想来有些好笑,兜兜转转,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圈。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根本直不起腰来。杨夏停了球,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天空仍有些发暗,逆光看去他就像一片剪影。

“别打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杨夏,”我用脏手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我完蛋了,我的数学完蛋了。我没有高中上了!”

“你开什么玩笑,别这么消极。”杨夏用指尖灵活地转着球,“还有几个月,初中的东西简单,以你这种水平,从零基础突击都没问题。”

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继续说:“乐观点,相信你自己啊,我都相信你。你想啊,你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两个月后就会和大海胜利会师了!”

我打掉他的脏手,抬头瞪着他:“你才河流,你才水,我一点也不水!”

杨夏也不躲,我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大笑起来,好像这几个月的缄默从未存在过。

“我不行了,你别再笑了,我肚子都笑疼了,哈哈哈哈哈……”杨夏揉着肚子摆手认输,“你别笑了,听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不参加中考了。”

我一听就愣了:“你说什么?”

“出国,去北方,加拿大。”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之前跟你说过的。”

“哦。”我有些怅然地应了一声,“那祝你前程似锦吧,杨先生。”

杨夏:“还有呢?”

我:“没了啊。”

这下轮到杨夏怅然了,他放下球跟我蹲到一块,眼神茫然地盯着远处的某一个点。

“那你,是不是毕业考试完就走了?”过了很久我才开口道。

杨夏有些伤感地点头:“很快了,也就一个月。”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或安慰他,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和他一起沉默地蹲着。

5

记忆里那天杨夏后来什么都沒说,我们蹲到脚麻了就起来了,然后沉默地各回各家。最后杨夏走的时候也很平淡,我们俩找了个路边摊简单地搓了一顿,就算为他饯行了。他走那天恰巧是周末,我借口学校补课偷跑去机场送他。

杨夏反复强调自己不会哭,然而最后他还是哭了。

他临走前塞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叫我回家再打开看,然后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拉着行李箱故作潇洒地走进了安检口,还背着身冲我挥了挥手。我在心里吐槽他智障,却没忍住一下子红了眼眶。

回去以后我拆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些杨夏手写的信件,从中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出他字体的进化史,我边看边笑,感觉他好像还没走。最后一封应该就是他前两天写的,虽然匆忙,但是字体也挺遒劲有力。

他在信说:“你要相信你自己,数学这东西你一定打得过他,你也一定能考上咱们这最好的高中……你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你能成功。不过篮球就算了吧,这方面还是我比较厉害……”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悄悄腹诽。

但是依然很感动。

就像武雍奇所说,分别也没什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萤火,就能变成同一座石碑上两条紧密的绳索,就能变成同一片星空下两株枯断的草末。

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相遇呀。

何其幸运,亿万人海,我能与你相遇。

所以杨夏,Wish you all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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