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节,体育课

作者:郑雨涵

这是一个真真实实发生过的故事。

南方很少下雪,更少下这样大的雪。

数不清的柳絮肆意地翻飞又覆落。它们是白得单一甚至有点单调的,但就是有一种魔力,让人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

那飘散在半空的,是孩子们天鹅绒般的美梦啊。

教学楼的栏杆边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欢呼雀跃,你一言我一语像初尝新谷的小麻雀,仿佛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雪呢——不过,也许确实不曾见过。

鲍老师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延伸处,他是早年东北调来的特级教师,年纪大、资格老,学校专门为他准备有单人的办公室,一个人很清静,离孩子们的班级又很近,唯一的缺点是太冷。风是很狡猾的,专知道往你身体最薄弱的地方钻,他的膝盖很不好,所以专门备了小炉。暖炉燃起来,星火滋滋地响,他啜了一口浓茶,觉得很惬意。

孩子们在外面的喧闹他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今日似乎不同往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鲍老师抬头看一眼桌上的课表,下一节是他的数学课,之后是体育课。他觉得这个安排有点讨厌:下午第一节课学生本就困顿,之后又是体育课,岂不是都盼着出去玩?不过他早有准备。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他将杯里最后一口茶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关掉暖炉,离开了这间舒适的小屋。多年的教师生涯让他习惯了提早三分钟到教室。

“还搁走廊上傻站着呢!不瞅瞅还有几分钟就上课啦!”走廊外漫天的大雪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好几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一时间记不清自己是在东北老家还是在这南方都市。但他的思绪回转得很快,看到蓝白见底的校服,他本能地冲孩子们挥手。

这是初三的孩子,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一班是学校派给他带的重点班。他,他们,都耽误不起。

“算啦,算啦,下节是体育课,到时候,我们玩个够!”一个挺机灵的女孩儿冲同伴眨了眨眼。

这清脆的声波被鲍老师捕捉到:“甭想着体育课,体育老师病了,改数学,你们上次的几何考成什么样?”

话音刚落,唉声遍野。“学校里最体弱多病的居然是体育老师,这不笑死人……”一个男孩儿悻悻地说。

鲍老师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一声不吭转身挪进教室。这风有点大,他心想。

“咚——咚——咚——”他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学生,心底里横生出一股气来,忍不住重重敲击黑板,又猛然想起自己学生时代也很讨厌老师这样的举动。张了张嘴,多余的字眼却是半点没有走漏。他忍不住将心里的气长叹出来,眼睛也开始走神。

窗外的雪已经变小了。一柱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阴霾,穿透了繁复冗杂的枯枝与败叶,直愣愣地射进教室菱形的窗户,在白墙上投下不规则的矩形。

在这被阳光闪烁不尽的斑驳光影里,他看见自己那年的缤纷身影,那年院里墙角的腊梅,那年屋檐上融不尽的冰棱,那年雪地上的人们……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风不知从哪个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溜了进来,与大气摩擦出促狭的笑声,又好像困兽在洞穴里低声嘶吼。

窗外白雪皑皑,天空澄碧,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他想起青年时读到的诗句:“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他在当时便感到的怅惘,如今更胜一筹。

下课铃按时打响。它是整个校园最有秩序的事物,虽然大家也并不全靠它遵守秩序。

困在睡梦中的孩子猛然惊醒,抬头将他们朦胧又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仿佛要借此证明自己的清醒——殊不知嘴角尚带的一抹白痕已经将自己交代干净。

鲍老师看着未合上的讲义,又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下课罢,下节课,体育课。”

“鲍老师万岁!”孩子们从座位上蹦起。

都说孩子是最好讨好的,他们想要的快乐很单纯,很简单,不咎过往。

他看着一张张柔软的笑脸,心不知不觉有点润了。颤了颤已经僵硬的双腿,一笔一划在黑板上写下作业。他扶着墙,一点一点挪下讲台。他不在乎多少人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想着还是严肃点好,这些孩子是毕业班的孩子了。他们,他,都耽误不起。

他跟在流水般涌出教室的孩子们身后,回到他一个人的办公室,打开了暖炉。

他觉得自己置身在粉色的贝壳中,身边荡漾起层层波浪,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绵软的涟漪。

他腳边的暖炉沙沙地响着,念着遥远而古老的诗,里面燃着的,不知道是年轻时的旧梦,还是当日时的怅惘……

(编辑:于智博)评点:莫笑君

故事是否真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文字,看到了一位性格内敛却温暖善良的老教师形象。全文情节很淡,写了临近毕业的同学们,在考试的重压下一心盼望体育课,老教师却骗说体育老师生病,在大家纷纷失望时,他最终还是让同学们去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骗、一放,是“严师”,也是“慈父”,曲折的心绪在人与景的交织中不断映照。文章很有小说质感,故事可以淡,但不能太平,可以试着设置叙述上的悬念,加强吸引力和感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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